如往常一样，清晨7点，珍姨坐在锅炉前做着卷粉，早餐的“号角”即将吹响。店里的卷粉有木耳瘦肉，马蹄瘦肉，虾仁还有叉烧等。珍姨习惯提前做好木耳瘦肉卷粉，哪怕没有客人，这是她几十年来的习惯。
四月的北海开始接入夏天的气息，正午太阳虽不烈，但已经可以晒得人微微发汗。午后，小文已经吃完一碗蟹仔粉，准备去买一杯炒冰，这是夏季里她最爱做的事。
美食是一座桥，连接着一方地域与人民。每每提到一个区域我们总会不自觉联系起这里的美食。提到侨港，自然不外乎为北海人与游客口中的炒冰，糖水，越南卷粉与蟹仔粉的“首选地”。可是，美食真的是侨港最重要的一部分吗？
1937年8月26日，中日交战后的一个多月，日军即宣布封锁中国海岸，生活在海上的疍家人处境开始陷入了艰难。第二年9月7日，日本海军第五舰队占领了涠洲岛。那个年代，生活在北部湾海域的疍家人开始四处流窜，西望的越南便成为他们新的家。
四十年后，1978年初，越南排华局势加剧，上百万的华裔开始举家逃离越南。当时国内的安置点主要分布在广西、广东、福建、云南4个省区，广西是印支难民入境最多、接待安置最多的省份，而北海是难侨海路入关的最主要关口。那年5月底，1100多艘渔船载有近9000难民抵达北海地角港，次年6月中国当局为妥善安置难民，特划出南郊海岸的一片荒滩，陆地面积0.6平方千米。
* 图摄于华侨博物馆
他们到来前，这片荒滩称电白寮，1979年6月2日，安置侨民后，华侨渔业公社创立，1984年9月改称新港镇，后因为地名中无法体现出归侨特色，于1987年3月正式更名为侨港镇，成为中国陆地面积最小镇，亦是世界安置难民的橱窗。至此侨港一直在为她的使命努力着。
01
资料显示，侨港镇总人口1.8万人，归侨、侨眷占95%。而着95%的人口几乎都是疍家人及其后代。
“疍”字并非某个姓氏，读音dàn，《太平寰宇记》记载：“蜑户，县所管，生在江海，居多舟船。随潮往来，捕鱼为业，若居平陆，亡即多，似江东白水郎业。”
有人认为疍家人常年以舟为家、漂泊一生，生存环境艰难、险恶，就像蛋壳般脆弱，所以就有了“疍家”这个称谓。他们有着常见的百家姓，早年几乎所有的疍家人都以捕鱼为生，分布在两广、海南和福建的沿海地带。
* 现代科技改良了船只建造技术，
降低了疍家丧命于大海的风险
通过史料得知，历史上的疍家曾为官家，为朝效力，因犯下重罪而被当朝统治者贬作海民，并惩罚他们世世代代以船作楫，有船支于深海中漂泊，无船支者只能在近海滩涂上下笼下网。为此，“疍”被岸上人视作贱民，为下九流之一。当时，人们对疍家人的偏见与歧视十分严重，诸如不准穿鞋、不准建屋、不准与岸上人通婚等等，其制约力强似官规。疍民们不允许入户籍，死后也无法在陆地上埋葬，只好葬在沙滩形成的沙岗地带，或随浪入海。直至清雍正七年，疍家才被解除陆居禁令，疍家人才得以上岸。
02
“我的父亲是「 漂来的 」。”
那天我是在摇摇晃晃的船上醒来的，母亲对我说，我们又要离开越南了。“这里没有鱼了吗？”我问到。“不是，我们可能以后再也不能回来这里了。”
那年我不过12岁，家对于我而言就是一艘艇，国是什么，我全然不知。在祖辈的口中，越南与中国是他们家和亲戚逃难时的往返地。
“这是第三次了吧？前面两次，不是这个在打就是那个在闹。”
“这一次，如果不走，我们会被杀掉。”
我们漂了很久，每日我睡醒就是看到父母在用手摇着船桨，当然临睡前也是。他们听别人说，中国可以避难，大家都逃往中国，或者说是回国。可是，那里真的是我们的家吗？
茫茫大海上，有着几百艘小艇一同驶往中国，还有些有钱的人家，他们是大一点的艇，还有帆，勉强称为船，可是速度和我们保持差不多，我知道他们是怕在海中迷失了方向，最后海葬于逃难时。
十多天后，我们到达了北海地角港，大家都在哭。有人哭，是在庆祝，因为获救了，有人哭，是在难过，因为孩子消失在大海中。而我的父母，沉默不语，看着他们已经磨破的双手发起了呆。
这是春妹父亲的故事，她一直强调，“我的父亲是「 漂来的 」”。而他们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也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海并没有给漂浮着的疍家人带来巨量的财富，常年直面大海的危险，他们渴望上岸安家，离开与风浪相伴的五六米长的木船。
“那年逃难，我们一家八口人坐在不到六米长，半米宽的艇仔，摇来了北海地角。”
1978年清明前后，陆续到达的难民在北海当局的帮助下，建了一批连排的临时棚屋，在地角短暂安顿。棚屋是用竹子做的屋架，屋顶则铺油毛毡，每间棚屋宽约4米、深约5米。共搭建了14000多平方米，安置了几千人。
次年6月，政府划出陆地面积0.6平方公里的荒滩（现辖区面积1.1平方公里），建设安置区，让侨民得以“上岸”。
资料显示，20世纪70年代末起，为了帮助从越南逃难回到北海的近9000旅越难侨发展生产建设家园，中国政府拨款2908万元人民币，联合国难民署资助785万美元，建起52幢1000多套居民楼，总建筑面积93739平方米，并相继配套建设了学校2间，渔港、船厂、渔业生产公司以及供水、供电、道路街道生产生活配套设施。
1981年，安置楼住宅区域全部竣工，同年5月1日，难民们分批搬进新居。可是，难民贤英在逃亡中与丈夫关胜走散，带着孩子的她在安置座谈会上痛哭，却也没唤回自己的爱人。
三代人后，归侨人民安居乐业，没人再想回望战乱年代。2017年，侨港镇投资约2亿元，建筑面积6万平方米的侨港镇启动区项目已动工建设。与此同时，完成全镇范围建筑、土地及其他资产调查和群众居住状况、就业问题以及侨港改造意愿等基础性工作摸底；完成侨港改造一期（约33.33公顷）范围概念性规划并上报北海市规划局；公租房实际共有房间1892套，选房1111户1848套，选房率98%。入住948户1433套，入住率75%，有效解决了归侨群众居住安全问题。
时间轮转里，经历了生死逃难的侨民里不乏在而后的岁月中搬进了现代商品房。
01
「 坚守祖业 」
起初，政府为侨民能改善其生活，安排侨民进入各生产队，投入社会生产中，先后分批次被安排进林场和陶器厂。但由于世代与海伴生的疍家人早已习惯风浪与日晒，加之多数疍家人没有受过教育，不识字，从而导致无法适应除渔业以外的生产。1979年3月15日北海当局召开的难侨渔民座谈会上，当局听取侨民意见，把“改行归置”改为“归行归置”。侨民纷纷回到大海，继续与海为伴。
归侨张志英说：“我们肩不能挑，腿不能跑，上肢发达，下身苗条，我们在海上生活久了，这些‘咸水鱼’放到淡水里养，就会死。”
昔日荒滩，今日侨港镇每年码头渔货交易量达到30万吨以上。这是侨民们努力的见证，是侨民坚守祖业的馈赠。
02
“大家都是留守儿童。”
春妹放学后回到家走进了厨房做今晚的晚饭，奶奶在补弟弟的裤子上的洞，爷爷坐着门口发呆，挂历上的圆圈又多了一个，爸妈回家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窗外的蝉叫醒了整个夏天，奶奶和春妹说今年暑假要在家里帮着补渔网，女孩子是要学学织渔网，这是疍家人的传统。学了知识的春妹狡辩说到，“很快就是机器来织啦！”
“在乱说什么东西！”
一周后，春妹爸妈提了小半箩筐鱼虾海鲜回到家。爸爸很兴奋地说到：“今晚有海胆吃！”
相比海胆，春妹更开心的是，爸妈终于平安到家了。在没有微信的年代里，通讯并非易事，但没有过多社交的年代里，日子显得格外长，或是因为心里总挂记在海上的人。
大海，是春妹童年记忆里留守的见证者。她记事起，父亲脸上满是海风雕刻出的皱纹，手也青筋密布。他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在船上度过的，且时常居住在船舱，背早就佝偻，但他身上一直散发与大海周旋出的无所畏惧。可海上的危险，他不想让他的后代再经历，读书便是最好的出路。他和他的同胞都这样想。
春妹不是侨港中唯一的留守儿童，确切说八九十年代的侨港居民几乎都与父母亲聚少离多。
“其实，我们当时没有太多留守儿童的意识，因为大家都一样。”多年后，春妹和我聊到。“你说怨吗？不会怨的，但想起来真的会难过。可是也没有办法，他们没有文化，只会「做海」。而且那个年代生活真的很艰难，物质匮乏，小孩需要吃饭，老人需要养。与大海博弈是他唯一的出路。“
当年从越南回国安置在侨港的难侨中，小学以上文化程度的仅占28.1％，1985年，侨港镇举办扫盲班，经过多年的努力，侨港镇在1997年基本实现扫除青壮年文盲、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目标。
疍家人，曾几近文盲。第一代归国的侨民上岸后寄望于下一代得以逐步脱离无知识化的渔钓，更希望他们能用知识武装自己，读书便是最好的出路。
但直到今天，仍有生活在贫困线上的侨港疍家，他们在为生计奔波，坚守一方小艇，与风浪抗争，在小孩还未完成义务教育的情况下让他们出海帮忙。为此政府还特派人对他们进行劝导，必须让孩子完成义务教育。可这样继续造成他们的小孩成为新的留守儿童。贫困对于有些人似乎是种魔咒，想要跳离，却越陷越深。但为了生活，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食
2017年首届北海市银海全域旅游文化节之侨港风情篇在侨港镇盛大开幕，彼时侨港已然北海旅游景点中人气最旺一处之一。
寻味侨港一直是北海人最爱做的事，在游客没有到来之前，侨港早已以越南、广式以及法式等多风味融合的美食深得北海市民心。
17世纪开始，法国借以传教之名开始渗透越南，直至19世纪80年代，越南统治权正式被法国占据。而后，法国殖民政府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对越南本土文化进行了全方位的渗透。因此越南美食中多见法餐身影。归侨前，部分侨民在生活已逾三代或数代，长期生活中，侨胞与越南人通婚情况不可计数，文化在海上交合，又随大海带至今日侨港。广式糖水和越南的卷粉、春卷以及蟹仔粉往往能同法包、咖啡在同一家店争宠。
* 籺仔街位于侨港市场正对面，其实是侨民安置楼之间的一条通道，每天早上七八点，是籺仔街最为热闹的时候。
现代社会加速了各区域间的交流，在侨港不乏创新者对美食下足了功夫，积极去研发新品，填补传统与新式间的空隙。
绩
侨民来到侨港时，还是一方荒滩，四十余年的侨港人民辛勤努力建设后，已然另一幅景象。近几年，镇政府积极推进海洋牧场建设，精工深海网箱养殖项目，已完成投资1400万，投放93个网箱。
昔日逃难时，千余艘小艇进入北部湾，不知温饱何处有，而如今小镇共拥有大小渔船2000多艘，其中大功率渔船1300余艘，海产品年交易值超20亿元。
每年到侨港海洋小镇的游客超400万人，2021年10月28日，自治区文化和旅游厅、自治区发展和改革委员会联合发文，公布2021年“广西旅游休闲街区”名单中，“侨港风情街”与“北海老城历史文化旅游街区”被授予“广西旅游休闲街区”称号。
2017年，侨港镇入围全国特色小镇；2019年侨港镇获评“全国乡村治理示范村镇〞；2020年侨港镇荣获“全国一村一品示范村镇”、全国第22个摄影小镇。
未变
起初，疍家以艇为家，离船购买物资时，家中值钱的东西需要随身携带，以防丢失。而到处漂泊的他们，惜爱黄金，流窜年代黄金一直保值。上岸后的渔民尽管已经住进楼房，不需要再把贵重之物随时携带，却依旧保持着穿戴满金地去嫁娶。
（*本期无法对婚嫁文化进行资料及素材采集，诚邀有料者后期联系。）
千变万变的社会里，我们依旧能在侨港找到未变的惬意。
小文吃了炒冰后便回到市区进入电影院观看新上映的《神奇动物3》，珍姨在这一天收档特别早，因为疫情颓靡了生意。春妹下班回到家询问起儿子的校园趣事，留守是上一代的往事，她的父母亲早已收起渔网，告别了大海，也尘封了逃难往事。
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侨港上演，侨港给了他们生活的方向，他们也组成了更加立体的侨港。
人们游览侨港，或欣赏大海，或折服于美食，总是与这里的一切擦肩而过。下次来侨港，试着和这里的一切“聊一聊”，窥一窥侨港背后的文化连结，它正以一种沉默的姿态，盘伏在珠城一角。
所以，你真的来过侨港吗？
-
*文中所提及人物均真实存在，他们仅仅代表侨港人民的缩影。其文中提及的部分事迹并非完全真实记录，是汇集而成的记忆改编。
感谢卢春妹、lulu以及两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侨港人的帮助和支持！
-
- 参考资料 -
《日军侵入海南岛始末》- 张兴吉 - 海南日报，2015
《北海为何叫北海？“疍家人”是什么人？》- 划水的小咸鱼 - 知乎 ，2019
《解密疍家人》- 王海荣 - 新浪财经，2010
《中国最大印支难民小镇迎来三十岁生日》- 杨强 - 中国新闻网，2009
《关于印支华裔难民问题的再认识》- 向大有，2017
《海上疍家人的上岸之路》- 覃月 - 人间thelivings，2022
《广西侨港：昔日荒滩地，今朝繁华镇》- 代小佩 - 科技日报，2020
《与改革开放同行，着力打造幸福新侨港》- 广西北海市委统战部，2021
《海上飘来的部落—侨港》- 北海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
《法国对越南的影响为什么这么大？》- 环球情报员，2020
《侨港镇：奋力扬帆立潮头 争当向海而兴排头兵》，2022
图/文：lrj
企划：lrj
侨港之旅 曾经的侨港- 本文固定链接: http://sctc.daxichong.cn/post/130529.html
- 转载请注明: 四川特产 于 凯发平台-凯发旗舰厅 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