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苏枕书 编辑 | 谭浩
虽然在京都住了几年,但以客居者的身份,其实很难真正浸润到本地风俗中去,始终只是旁观者。在旁观者眼中,这些也格外有趣,不同于本地人的习以为常,也更乐于记录。
每到十二月,节日就繁密起来。十二月的别名,又曰 “师走”,语源不明,有多种解释,比如因为年末僧侣师傅要各处忙于佛事,故有此名。无论如何,一听到 “师走” 二字,便觉得年节气氛渐渐浓郁,大概就跟听到说 “腊月” 一样。
在禅宗寺庙,从十二月一日到八日,有 “腊八大接心” 的仪式,“接心”,即 “摄心”,是禅宗收敛心性的一种仪式,这八日间不论昼夜,坐禅修行。“腊八” 一词,如今在日本,大概只有在禅宗寺庙才能听到。修行结束后,也就是十二月八日当天,寺庙里会准备腊八粥,内有海带、柿干等物,可谓因地制宜。腊八此日的活动,更为人所知的称呼是 “成道会”,纪念释迦降魔成道。清水寺、知恩院、万福寺、妙心寺等处均有法会。千本释迦堂有煮萝卜的活动,吃一碗萝卜,据说可以预防中风,祛病消灾。要说防中风,家附近鹿之谷中的住莲山安乐寺每年七月二十五日的南瓜供养也有此效。京都的各种寺庙、神社,都有许多说法,对应世俗的需求或渴望。
十二月八日,还有 “针供养”。出身儒学者之家、致力女性解放运动的山川菊荣在《武家的女性》里回忆:“十二月八日为针供养之日。将一年中存下的折断的针供奉给淡岛神,祈祷来年针黹平安。此日不事缝纫,女儿们做了煮菜或其他什么,一起吃过晚饭,再玩一晚上。” 柳田国男《年中行事觉书》里也讲到这个节日,说要将断针撒入河川,女子们聚在一起,供奉烤年糕。他们讲的十二月八日,皆指旧历,是真正的腊八。明治后行新历,旧历的节日移到新历名下,难免让人产生名不副实的遗憾。最不合适的是七夕,旧历七夕在盛夏,可遇满天繁星。新历七夕时常未出梅,很难看到星星。京都的法轮寺、护王神社等处都会举行针供养活动,将断针刺在豆腐或魔芋上,再将断针埋入针塚,感谢针线的牺牲,祈祷手艺精进。淡岛神是日本各地淡岛神社的祭神,主司女子平安生产、手艺进步等,江户时代起就有很深的民间信仰基础。在山川菊荣母亲的年代,缝纫还是女性们日常最重要的工作,如今已少有人从事,因此这项节日也比较小众。
十二月十三日,北野天满宫有大福梅授与式。梅子是每年初夏采摘、风干,因为取自天满宫的梅林,因而寓意格外吉祥。在京都人看来,北野天满宫的地位相当高,是广为人爱敬的地方。因此尽管这里游客不绝,更多的还是本地人。排队等待购买大福梅的人与祈祷二月高考顺利的学生排成长列。在学校里或电车上,学生的书包上往往垂着天满宫的劝学守护符。买回去的大福梅,是年初一早上泡茶喝,也就是大福茶,含义很好。
若在京都度岁,可以去南座看一场歌舞伎 “颜见世”(来年所聘演员的观众见面会)。演出从十一月底一直延续到十二月末,场场爆满,一票难求。老观众都有固定捧的角儿,演出时会在关键时刻热烈叫好。与看京剧一样,叫好很见内行。歌舞伎比能剧、狂言明白易懂,布景又热闹华丽,常穿插诙谐剧目,很有游乐的气氛。虽然在从前,痴迷京剧的汉学家们会拿歌舞伎跟京剧比较,认为歌舞伎太俗。这一阵,祇园的艺妓、舞妓也很忙碌。十二月十三日,她们要举行 “事始” 仪式,即盛装打扮,去拜访平常受照顾的老师、茶屋主人们,感谢她们过去一年的照顾。因此有摄影师会在这天特地蹲守祇园,等待欣赏平常深居简出的美人们。
到了后半月,时间过得越发快。扫除、买花、置办年货,一晃就到年末。我虽然一个人住,但也会囤积年货,最少不了的是新年花束,盛在竹筒里,通常有梅花、草珊瑚、松枝、松果、叶牡丹之类。水仙球要提前一个月水培,到岁末差不多正是花期。
进入十二月以来,超市渐渐摆出新年用的食物与装饰品。柜台最显眼的地方,往往堆满镜饼。是那种做成镜饼形状的塑料制品,里面藏有小袋包装的年糕。有大中小三种型号,造型端正,颜色也好。装饰斗室,绰绰有余。摆在一起卖的还有串柿,新年时用跟镜饼摆在一起,据说用来指代三种神器之一的剑。另外两种,则是饼对应镜子,橙子对应勾玉。串柿是竹条串起的若干枚柿干,一般是五个或十个,各自应着吉祥话。
各大酒坊开始卖甘酒与酒糟。甘酒是新酿的米酒,甜甜的,没什么度数。酒糟可以煮汤、烤鱼,或者撒点糖直接烤着吃。京都南部的伏见自古产名酒,据酒糟可以美容,做酒师傅都生得柔白的双手。因此酒糟也卖得格外好。我回家晚,去超市时,柜台酒糟往往已售罄。
年糕也要早早备下。如今,能自己捣年糕的人家越来越少,一般都是买现成的。友人香织的外婆住在兵库县的深山村落,自家种植大片水稻,到十二月下旬,会捣年糕,往年都能吃到。前年,香织外祖父去世,外婆遂无心做这些琐事。到去年年末,外婆又捎信来说,到底还是想自己做些年糕。香织当时在北京,新年回不来,很惆怅:你一定帮我去捣年糕。然而到岁末,外婆还是没有做,大概没有外公的新年,捣年糕也无甚趣味。
稻作区的人或许更能理解对稻米做成的糕饼的眷恋。柳田国男很早注意到饼与日本文化的联系,认为镜饼堆叠的圆锥形状,类似饭团的形状,仿佛人类的心脏,暗示其地位十分重要。这种联想或许牵强,但糕饼在日本,的确有重要地位。一年收获稻米,众人合力捣成饼,用来供奉神灵,感激一年的恩赐,也演变出丰富的吃法与名目。 “你们老家怎么吃新年的饼”,是大家热衷的话题。也只有讨论起这个问题,这一代许多远离家乡、在外奋斗、已不太有大家庭记忆的日本年轻人,也会骤起家园之思,回想起 “母亲的味道”。有一种 “力饼”,音同 “有力气”,说是吃了就能长力气。过去产妇临产,母家会送来饼,寓意生产时可得神助之力。近畿一带,有许多 “力饼食堂”,是起源于百余年前的庶民饮食连锁店,主营红豆饼、盖浇饭、乌冬面、荞麦面等。更有 “大力饼” 食堂,学校附近便有一家,昭和风情洋溢,应该是 “力饼” 的升级版。
我很喜欢烤年糕。寒冷的夜里,守着烤箱,看原本小块坚硬的年糕,在温暖的热光里不动声色。渐渐鼓起来,越来越膨胀,甚至要爆炸了——嘭,在心里为它配音。拿出来,蘸酱油,或撒黄豆粉,或放味噌汤里,或放红豆汤里。怎么都好吃。这些吃法都是从香织家学来。一家人围在桌前,看香织妈妈烤年糕,有的年糕里嵌着丹波黑豆,咬起来咯吱咯吱。黑是象征除厄、长寿的颜色,“豆” 音同 “认真”,因此黑豆兼具除厄、长寿、认真三义,是过年必不可少的吉祥食物。京都又是黑豆的名产地。镶嵌在年糕里,或者直接用糖水煮软吃。“来,来,吃点黑豆,新年健健康康,学习更进一步。” 香织妈妈这样说着,令我们多吃一点黑豆。
除夕夜,一般要去寺庙听钟。新年一早,要去寺庙或神社初次参拜。香织家在山上,附近的寺庙规模当然无法与京都诸寺相比,小小的,没什么人。我们过去,住持很欢迎,说随便我们敲多少下钟。敲完了,就回家继续看会儿电视,收拾睡下。第二天睡到很晚起来,吃放了年糕的杂煮汤,领红包,说吉祥话。有时邻家小朋友会来,就一起玩百人一首的游戏。五年前的春节,第一次在香织家学百人一首,十分感兴趣,是极风雅的游戏。一晃多年过去,技艺无进,想来有些寂寞。香织常说,她家的新年仪式很不讲究。而我却十分喜欢,毕竟阖家团圆,才是过年。
忙的时候也会留在京都过年。夜里煮了超市买的荞麦面,吃完后早早去附近永观堂排队等敲钟。据说知恩院的除夜钟声更著名。而离家近的寺庙,总是更觉亲切,甚至有归属感。抄完经,纸上要填写自己的住址与 “菩提寺”。在日本,几乎每户人家都有所属的寺庙,即“菩提寺”。我没有菩提寺,写什么好呢。从前过年,与家人会去狼山的广教禅寺,那是家乡的人最依赖的寺庙,圣严法师少年时亦出家于此。因而每次,我在菩提寺一栏填的都是“广教禅寺”,心中也觉庆幸,毕竟有一处可寄托。
作者简介:
苏枕书,江苏南通人,客居京都,喜爱养花种菜,养着猫。
著有《京都古书店风景》、《有鹿来》等多部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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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家人去过京都 日本人在京都过年- 本文固定链接: http://sctc.daxichong.cn/post/11068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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